月季叔

dif–tor heh smusma

【德扎-主教扎】The Letters

Woc这篇写得也太好了吧!

风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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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快结束了,每个人都知道。


 


这是1802年,黄金诏书的恩泽已经熄灭,它燃烧了长达四百四十六年,而今的余烬却无法再撑过一个冬天,曾被它赋予荣光的封臣们仓惶出逃。《威斯特伐利亚和约》苦苦维系的错综局面、哈布斯堡们吝惜却又不得不忍痛割下的权利、彼此倾轧的领地诸侯,被抽走枝干拔掉根系。


看这个解纽的时代!“神圣”分崩离析。看这个转捩的时代!蒙尘的“罗马人之王”被丢进棺椁,奄奄一息的帝国即将砌成墓砖。


——可是雷霆之下,无处躲藏的困兽还在互相指责,将一切归咎给七年战争的流毒和反覆无常的盟友。它们尤其擅长遗忘,法国人的钢铁洪流在霍恩林登屠戮的血迹还没干涸,和约的功绩就已经被挂进君主国的殿堂。


 


而帝国教会,就是这座腐朽畸形的神庙第一枚倒塌的支柱。


 


 


接到谒见的请求时,科洛雷多刚回到他位于维也纳的住处。这地方乏善可陈,但比骑士团的那栋白底黑十字大楼要僻静得多,更合他的心意。阿尔科伯爵为他解下披肩。


“她请求被您召见的许可。此前另有三封申请谒见的信函,您并未批准或拒绝。现在她直接登门……是否需要我代为回绝?”阿尔科弯腰鞠躬,将披肩叠进臂弯,随即注意到它沾了过多的水汽。


今年的西风滞留得太久,又太潮湿,以至它带来的血腥气都还新鲜得温度尚存,仿佛刚从节节败退的帝国常备军身上淌下来。


“谒见者?”科洛雷多简短地问,“是谁?”说话的时候他也没停下脚步,而是径直走进文件收藏室。靴子踏过地面,仆从们只有小跑才能追上。


“是'那位遗孀'。”阿尔科颔首回答。在维也纳愈富盛名的那位遗孀,他下意识避开了她的名字,就好像那个姓氏是萨尔茨堡人什么遗憾的心病似的。


但科洛雷多并没反应过来,他的注意力被堆叠的档案分走了大半。“谁?”他又问了一次,语气已经有些不耐烦。他的指腹掠过一卷普鲁士的中立声明,纸页还崭新。他带着一丝可见的愤恼情绪取出它,失去普鲁士的帝国常备军就是抽去肋骨的皮肉,没有捍卫心脏的才能。




避无可避。


阿尔科低着头,垂着两只胳膊,在心里暗暗叹气。他挤出一种他希望是自然的、不会惊扰或触怒科洛雷多的嗓音,宣布谒见者的全名:“康斯坦丝·莫扎特,她正在会客厅。”


 


 


 


 


 


康斯坦丝不知道这是不是正确的决定。


 


半年前,她将一笔足够称得上巨款的古尔登汇给普赫贝格,宣告后者与莫扎特的债权关系了结。没过多久,从布拉格汇来的演出费又立刻让她的资产变得颇为可观。与仁慈的主无关,是著作权法的福音。


生活越来越好,她偶尔会下意识地高兴:我们还完债务了,我们买得起感冒药和冷醋了,我们无需再为花销发愁了,我不必再逼沃尔夫冈放下安魂弥撒,我今晚可以去“银蛇”给沃尔夫冈买葡萄酒,但不能纵容他喝太多,现在是能让骨头结冰的维也纳寒冬,他的关节容易疼痛。


 


这些虚幻的快乐持续不过几秒,理智回神,她就会想起沃尔夫冈早已经在谱曲未完的绝望中离世。她那时多怨恨那个不负责任的混蛋——贫穷只能催生怨忿,这是世界的常态。可现世的重负消失之后,她依旧爱他。


当然了,谁能真的憎恨莫扎特?他奇迹的天才,是旋律与节拍的荣耀颂,他的音乐救赎一切,是上帝使信徒免受毒药和灼伤的护镜,天空的力量,纯全的力量,比日神的竖琴和玛息阿的笛音更清澈,比凯德蒙的赞美诗更纯粹,撒拉森人会为他放弃异教信仰,转而吟唱圣诗,因为他的存在就是上帝的明证。


 


而谁又会爱沃尔夫冈呢?


这么询问自己的时候,康斯坦丝忍不住撇出一道无奈的微笑。她深知自己的丈夫从来不是个温厚的人,必须承认,他很多时候行事冲动以至于难以相处,任性又率真,敏锐且高傲。他似乎只想永远站在乐谱里,化身音符,清醒地疯狂下去。沃尔夫冈·莫扎特不属于这个世界,他游离在浑浊的此世,永远找不到契合的位置。


除了我之外——康斯坦丝交叉着两臂,认真思索——谁又会爱沃尔夫冈呢?有谁会知道他的亲吻像会飞的蜜,他在作品被称赞时会假装谦虚地低头,他擅于嘲笑所有惹他不悦的当权者?


结论是零。


所以她决定做一件事,为她爱的那个与“伟大的作曲家莫扎特”全然一体又不尽相同的沃尔夫冈,做一件事。


 


 


 


“我想整理您曾经的下属——我的亡夫过去的信件。您知道现在的时局多么混乱,如果没人负责,它们早晚会遗失。”康斯坦丝说,她的左手手指在膝盖上打结,“但在早些年和家人对话的时候,沃尔夫冈喜欢用暗语来给信件保密。我的才识如此贫瘠,破解不了那些暗语。我无法从他双亲的墓碑上询问答案,也不能从福音书中寻求启示,马蒂尼神父早已荣归主的怀抱,而沃尔夫冈的姐姐,尊贵的玛丽亚·贝希托尔德拒绝我的请求,她不愿他的信件袒示给世人。”


康斯坦丝低低地诉说。会客长桌的另一端是让她不免畏惧的希罗尼穆斯·科洛雷多,事实上,康斯坦丝也被自己的大胆所震惊,竟敢用这样的事来恳请科洛雷多——奥地利大区最重要的教会领地统治者的帮助。


“所以我冒昧来到这里,以卑微的身份将我的困难告知给您。除了全知的主,您是我所了解的唯一富有学识,'愈显主荣'的博学家。”


反正他已经放弃世俗权利——康斯坦丝一边说一边盘算——就算愤不可遏,顶多也就是把我赶走罢了。


 


“我很忙。”康斯坦丝听到科洛雷多冷淡的声音,言简意赅。她站起身,以一个礼貌的鞠躬表示自己接受这个逐客令,就要转身离开。但科洛雷多的下一句话紧随而至,“所以接下来的谈话里,我不想再听到任何冗长的敬辞。”


或许是她脸上的愕然太明显,科洛雷多打量她:“维也纳早就没必要撒着谎来恭维我了。”


他说的是事实。长久以来,维也纳流传着萨尔茨堡人民对他的愤恨,诉诸语言的形式就是:“那个胡作非为的自大狂”、“那个路德的仆人”、“那个骡子和魔鬼生的傻瓜”,到最后则是“那个磨灭了我们最好的音乐家的人”。


但现在,康斯坦丝眼前的科洛雷多只是个疲惫的老人,鬓发呈现的灰白色,和任何耄耋的年迈者都毫无分别。科洛雷多只瞥了她那一眼,就继续翻起手中的档案,阿尔科挥手叫来仆从,两杯掺冰的纯水摆上桌。康斯坦丝回到座椅,双手搁在膝上,仿佛要聆听长辈的教诲。


 


“我同意你的请求,它还算合理。”科洛雷多边说边用羽毛笔写批注,末了解开一张新的纸卷,“就把信件送到这儿,直接交给阿尔科。我会分出一点空余时间来看看暗语。”


他快速写了一行字,然后撒上吸墨粉。


 


“我不知道该怎么感谢您…”康斯坦丝想再说点什么,却被科洛雷多打断,他侧着头对阿尔科说话,同时拿起封好的纸卷,声音不高不低——“要确保它被我们的皇帝陛下亲手收到,我要说,亲爱的帕夫洛维奇很可能是最关键的转折点。”


交代完毕,他才抬头,不置可否地上下扫了一眼康斯坦丝,仿佛是在保持贵族风范的程度内无声催问她怎么还没走。


 


康斯坦丝张了张嘴。看得出,科洛雷多的确很忙碌,百忙之中的援手理当让她知足,让她立刻安静地离开。但一丝困惑还是堵在她的心里。


“您为什么愿意帮我?”


康斯坦丝差点被自己的齿尖弄伤舌头,为自己这句不合时宜的提问。她战栗起来,鼓起勇气抬头,然后愣住。


 


某种用以掩饰的气泡被戳破,她没见过有人能有这么僵硬的神情,他的困惑与不安竟然与她如出一辙。康斯坦丝怀疑自己的眼睛,科洛雷多看上去简直不是被询问者,而是作为另一个审判官,同样拿起这句拷问,反反复复击向他自己——康斯坦丝观察着科洛雷多,她读不出更多的东西,但出于直觉,她辨认出某种无法具名的深刻的共鸣。


 


一阵尖锐的沉默,令人焦躁的缄默。


 


“为了我们萨尔茨堡的音乐家。”科洛雷多说。


阿尔科在他身后轻轻摇了摇头,这声音多勉强啊。


 


 


 


 


康斯坦丝很快遣人送来了第一批信件匣,并附赠一些表达感谢的“协助金”。


这有点嘲讽,科洛雷多心想。为什么莫扎特会用暗语写信,科洛雷多比谁都清楚,正是他施行的审查制度,让手底下的仆人们被逼成擅长密码的‘恺撒’。然而上帝的旨意难以预测,就像现在,他竟然要反过来解开自己亲手系的结。好在破译并不长于隐瞒的暗语对他而言,的确很容易,唯一棘手的部分是辨认字迹,那些随心所欲的涂鸦让他头疼——沃尔夫冈·莫扎特总是擅长以各种方式让他头疼。


现在是午时经之后,午后经之前。仆人挨个离开餐桌,阿尔科送来了又一批信件。科洛雷多重重地吐了一口气,随手抽出几张。内容干巴巴的,照样没什么新意,都是早年莫扎特在诉说旅途辛苦,想念家人,也没过分诘曲的暗语。信末抱怨了几句生病难受、还要强打精神为'新任大主教'创作歌剧之类的话。


等等?


科洛雷多试图回忆,但上帝已经不允许他这个年龄的人享有更多的能力了。可他要努力回想,这不可能,病中的莫扎特颇有诚意地为他编写歌剧,他有过这种待遇?哪一次这个差劲的仆臣不是把乐谱丢在厅前就走,好像多看他一眼就要健康受损全身不适。


科洛雷多翻到信纸背面,看到整理者的批注:1772。


他就职萨尔茨堡大主教的那一年。


 


科洛雷多用拇指摁着额头,信纸压在手臂底下。他突然意识到,他们的关系似乎并不是一开始就恶劣无比的。他的神智在雾层中竭力摸索起回忆,他那时做了什么?


1772年。萨尔茨堡民众怨忿的眼睛——对执迷改革的红衣主教,对宗教戏被削剪,对音乐的被迫沉寂——他想起来一些。1772年。他下令让弥撒被压进三刻钟之内,教堂奏鸣曲更只有吝啬的三分钟,咏叹调?幕间音乐?去“临近”的慕尼黑听吧!


科洛雷多知道自己的决定对整个萨尔茨堡都是仓促的,所以他并不关心铺天盖地的指责,也并不指望乐师们能在即将来临的就职庆祝会上写出什么好作品。


——令人惊异的是,他的第二个预测落空了。


 


科洛雷多抓起信纸,又翻回正面,目光停驻在末尾的署名,有什么捉不到的印象和它紧密关联。


“大人。”他的手劲太大。阿尔科不得不开口提醒,“这会把它揉皱……”


“你对就职庆祝会还记得多少,我是说,1772年的时候。”科洛雷多仿佛完全没听到身边的声音,不等回答,转眼又陷入单纯的自言自语,“我以为乐师们会弄得一团糟,可是——《希皮奥内的梦》,多么美妙,不可思议…能在堪称苛刻的限制下写出独幕剧,没有任何一位来宾觉察出精打细算的痕迹,他把乐曲处理得巧妙至极…是谁的作品…”


“大人,您知道的,沃尔夫冈·莫扎特。”阿尔科低着头,不着痕迹地想将信件从科洛雷多手中抽走。


 


“这是谁的作品?”那时的科洛雷多,也这样问身旁的阿尔科。


“莫扎特,年轻的莫扎特,他为《希皮奥内的梦》谱曲,以庆祝您的就职。”阿尔科回答,边说边指向乐师队列,“他就在那儿…哦天哪,怎么回事?他还没弄好假发。”顺着方向,科洛雷多看到一簇碍眼的金发,肆无忌惮地支在一群假发整洁的乐师中间。


“真是无礼。”科洛雷多做了个批评的手势,不过语气里没什么怒意,他愿意给出色的乐师一个改错机会,“叫他把着装处理好,再来给我宣誓效忠。”


“我这就去,大人。”


然而阿尔科的步子和科洛雷多的注意力同时被什么阻断了。是乐曲的又一个章节,一段曼妙有力的转折,合唱的人声落地之前,就像已经有澎湃的潮汐,从希实本的水池里倾入庆祝厅,只让人感到眼前降下一片星海。


“…不可思议。”科洛雷多情不自禁地叩击掌心,这音乐有教他心醉神迷的魔力:“不可思议,他还有别的作品吗?”


“有的,大人。”阿尔科回答,也充满感慨,“他同时也为大教堂谱了几支符合您规定的短小弥撒与连祷歌,他是迄今为止,唯一做到这一点的乐师。解决了僧侣晨祷、夕祷和晚祷时无曲可唱的窘况,他们喜欢他的音乐,对他充满感激——”


喜欢?”


星海变成阴霾,科洛雷多温和的神情陡然消失,来源于乍起危机感。他意识到自己过度投入了,像个不懂节制思想的普通人一样喜欢那个乐师的作品。科洛雷多的双手在空气中悬停了一会儿,转变成食指竖起,他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有种哈德良皇帝式的凝重威严。


“教士必须恪守本职,唱诗堂的每一道声音必须纯粹虔诚,那些音符,'climacus'、'porrectus',必须被理性而不是'喜欢'掌控。弥撒是要保持教士的身体和灵魂清醒,而不是让他们'喜欢'作曲家!”一阵快速的、不容辩驳的训斥,“取消他创作的所有弥撒曲,不允许大教堂再使用任何一首!”


“…是。”阿尔科并不想再为自己听到的命令而惊讶。


 


 


庆祝会结束后,乐师们被分发了数量适当的杜卡托,才能优异的将被留用,至于其他人,则是作为路费。


 


“最出色的作品是《希皮奥内的梦》,歌词精彩绝伦。”对于梅塔斯塔西奥的作词,科洛雷多并不吝夸赞。“而它的乐曲——”


他看到乐师的行列中,那簇金发晃动了一下,无端拔高了几厘米,应该是头发的主人踮起了脚。


“——勉强不算太坏。”


科洛雷多,萨尔茨堡至高无上的新任主人,以符合身份的傲慢口吻说道。不出所料,金发打了个转,仿佛满含沮丧地落了回去。


 


“不算太坏。”阿尔科附和道,对仆臣的委任令不能由骄矜的亲王说出口,只有他代劳,“任命沃尔夫冈·莫扎特作为首席小提琴。”


 


就这样,科洛雷多做出提拔的决定,他知道对方的才能绝对符合他付出的薪金,或许还超出一些。然而萨尔茨堡深堑般的亏空,更别提授职费,评议费,乱七八糟的圣骨费和年金——他宁可把音乐的地位滞后。


科洛雷多甚至没有纡尊下去走一圈,没有站到确确实实用音乐成功打动他的作曲家面前,所以他当然也错过了那张神情既失望又恼怒,仍然带着病中的苍白的脸。


 


 


 


 


 


《第二交响曲》的首演重燃了维也纳人深藏于脉管中的音乐渴求,皇家剧院在几个月的停滞后,开演了一场歌剧,由已故音乐家莫扎特谱曲的《狄托的仁慈》。


弗朗茨皇帝的邀请函抵达之前,科洛雷多已经要动身出门了,他捏着这封措辞煞费苦心、好像拼了命要恳切得给他留足面子的邀请函看了看,不禁想知道是不是在其他人眼中,他就是个错漏天才、领略不出那些乐曲价值的差劲雇主。


 


马车走得慢了些,他忍住没有发火。进场的时候歌剧已经开始,正进展到咏叹部分,阉伶的高亢嗓音在空中浮荡,科洛雷多驻足听了一会儿,混在人群里悄悄地鼓了鼓掌。


衣着显赫的大主教很快被人认出。鞠躬的,摘帽致意的追攫到他身旁。但在稍远的地方,响起毫不掩饰的互相私语——“希罗尼姆斯·科洛雷多,'已沦陷的萨尔茨堡'的大主教,他和音乐家莫扎特的早亡不无联系”——并朝着更远的地方散开。


这些言语构成的刻薄匕首,被小心地、一次比一次更大胆地掷向科洛雷多,他想起自己曾经斥责沃尔夫冈的执拗、毫无教养、冥顽不灵,尤其是后者那句“我和您一样高贵”,听起来比世界上最狂妄的宣言还要离奇惊人。


可是现在,沃尔夫冈·莫扎特,现在人们似乎认为你比我高贵。


科洛雷多摇摇头,他说不清心里的不满更多,还是释然更多。


 


弗朗茨在顶层最高的包厢里,科洛雷多认识另一个陪同者,美因茨的选帝侯兼大主教埃塔尔。他环顾一圈,没有弗兰科尼亚大区或者土瓦本大区那些一直与帝国亲密无间的统治者的身影,只有他们,两个致力于改革的红衣主教。


 


“我还以为你不会来呢。”弗朗茨热情地招呼他,“你一直不喜欢娱乐和消遣。”


 


“因为忙于处理事务。”科洛雷多对皇帝简单地鞠了个躬,“您能理解。”


 


“唉呀唉呀。”皇帝咂了咂舌,“你真是帝国的范式,一个喜欢工作的范式。”


 


“——因为我这个人就是要不断工作,直到无事可为才罢休。”话刚出口,科洛雷多微微怔住。这句话有点耳熟,却不像从自己的唇舌里冒出来的。他琢磨了几秒,想起它来自沃尔夫冈的某封信。究竟什么时候,他被自己的意志再度背弃了,不知不觉那些字句已经在他脑袋里扎根?他茫然无措。


耳旁不停歇的乐曲似乎能窥测他的情绪,一声接连一声,传达出同样的不安——舞台上,塞维里娅正在将她对安尼奥的爱意对狄托和盘托出,她的声音先是惶惑、迷茫、不知所措,再随着音调的趋向逐渐攀升,吟唱越来越清亮,爱情造就的勇气以最娴雅却直白的音符挥出。


观众爆发的高呼和亢奋的尾音一起盘桓,欣喜快乐的空气涌进每个包厢。科洛雷多闭了闭眼,他竟然能从中得到理解。


 


“但也别忘了赫德伯图斯的箴言,”弗朗茨以一副说教的嗓子打断了科洛雷多的失神,“‘在严肃的工作之余,你应当允许自己娱乐'。”




“‘然而,你得安排适当,不失尊严'。”


科洛雷多看了眼弗朗茨奢陈的软帽,光彩焕发的象牙,镶金的宝石纽扣。他辨认出象征圣马太的单纯谦和的紫晶,象征自我牺牲的圣巴托洛缪的红玛瑙,琥珀象征节欲,纯洁的水晶让人重获灵魂与肉体。这些宝石的语言在弗朗茨身上却只被肤浅地‘展览’。


 


他的反驳让弗朗茨大笑起来,“我从不在乎'然而'之后的部分。别管那么多啦,听听,这是最棒的狄托!他要唱《如果每个人都对王座如此忠诚》!”


 


舞台上的狄托对塞维里娅作出回应,se的音节被庄严神圣地强调出来,艺术家的妙笔让它变成婉丽与雄浑的统一体,歌唱王权,却毫不陷于枯燥的境地。弗朗茨跟着哼了几句,嘴里重复着它的咏叹调,“如果每个人都对王座如此忠诚。”


美因茨大主教埃塔尔看起来变得如坐针毡。


 


“我的的确确没想到你会接受邀请,毕竟你不爱歌剧是出了名的,尤其不喜欢莫扎特的歌剧。”弗朗茨又提起这个话题,丝毫不顾科洛雷多那介于遭受冒犯和厌倦之间的神情。


 


“我不知道这个说法来源于什么地方,愿主宽恕造谣者的喉舌。”


 


“噢,是吗?”


 


“我只说过,不加节制的感性是可鄙的。”他忌讳任何追逐真理的路途中的阻碍,回避任何不能阐释的东西。但面对奇迹,他哑口无言。


 


“你还认为理性不应该被音乐影响,我诚实的科洛雷多大主教哟。”弗朗茨戏谑地补充,“我记得你说,音乐像灵魂一样善于欺骗,人们必须用理智筑起堡垒来抵御它。”


 


“这就是事实。”科洛雷多说,他接着援引了大量神学家对音乐批判和规劝的箴言。他做得很好,所有旁征博引的辩论技巧都是完美的,然而他仍然能听到脑海中讥嘲的笑:你说服不了任何人,你甚至说服不了自己。


他注定会、他早已经被莫扎特击垮,全盘落败。


 


“理性!理性!你真是被启蒙给推到悬崖边了。”弗朗茨做了个不耐烦的手势,“我告诉你,除了人之外,没有任何一种造物能欣赏音乐,它是人的殊荣,这不就证明了音乐标志着人的理性吗?得了吧。”


弗朗茨又哼笑了两声,毫无征兆地停止了关于理性的探讨:“我看了你的信,你和埃塔尔大主教不约而同地建议由帕夫洛维奇主导发起同盟对法宣战,以便取得普鲁士的加入。然而——”


被点名的人都沉默下来。埃塔尔倒是一直很安静,像早有预料。科洛雷多知道这次,‘然而'之后的话才是皇帝想让他听的。


 


“我们为什么要不停地反法呢?优良传统?神圣罗马帝国的铁则?不不不,普鲁士早就摒弃了这个古老得生了锈的东西且最终获利。”弗朗茨以一种反问的形式笃定道,“我们何必捡起那些刮下来的锈斑,装饰在君主国的堡垒上?”


“帝国议会已经派出与法俄全面和解的使团。”弗朗茨宣布,“政治整合、领地重组,都是不可避免的牺牲。萨尔茨堡已经属于法国,科洛雷多大主教,你想在维也纳住多久都可以。”


 


台上的指挥家双手交握,宣告歌剧第一幕结束,进入幕间。男士戴回高顶礼帽,女士从坎肩的敞口显示出光润的肩线,他们欣然地鼓掌,称赞乐队带来的福祉。


弗朗茨皇帝的宣讲也停下了,他站到包厢的边缘,俯瞰整个戏剧厅。“真是一流的音乐家,对不对?”弗朗茨眯起眼睛,仿佛在品尝底下鬓钗交错的空气,他不需要意大利区,不需要瑞士,甚至不需要貌合神离的普鲁士。他只需要站在这儿,欣赏他的奥地利的缩影。


“上演这场歌剧,我需要给莫扎特的遗孀支付钱币——数额巨大,甚至不以十字币计数,而是古尔登。但我乐意,因为我喜欢《狄托的仁慈》,帝国议会也打算在和解会上介绍它,介绍我们杰出的天才。”


 


他的语气如此随意,像在处置一个颇有些利用价值的古董藏品。科洛雷多感到胃开始翻搅,厌恶积蓄到了顶点。


你怎么敢污染他的音乐,把它们当作装点权力的符号,你的陪衬?科洛雷多几乎想扼住弗朗茨皇帝的喉咙抗诉,沃尔夫冈·莫扎特的作品纯粹得没有任何杂质,天才已经死了,坟墓不能为帝国守灵。


可他的双手虚浮无力,对弗朗茨的每一个指控都是他犯过的错误。难道他不曾命令沃尔夫冈代表萨尔茨堡,去炫耀才能,去引人艳羡?难道他不曾从中得到无可忍耐的兴奋和骄傲?他用一种对待所属物和战利品的傲慢姿态对待他的音乐家,钉在身边,置在自己的权力之下,现在却自欺欺人地不愿意看到它们再度上演。


 


科洛雷多转身离开,他的脸色阴沉而灰白。他顺着来时的阶梯往回走,沿途仍然有窸窣的低语,隐约地钻进耳朵。他在心里逐句反驳,无用而固执地。


-【莫扎特是上帝赐予我们的奇迹,他时乖命蹇,却像星辰一样明亮,他和他的作品都如此高雅纯洁。】


不,一点也不。


非常高兴的时候,或者不高兴的时候,沃尔夫冈会咕哝些乱七八糟的粗俗话,还以此羞辱过我的管家。他是个和高雅无关的小混蛋。


 


-【那位亲王究竟是怎么想的,他苛刻地对待莫扎特,他怎么忍心让天才陷入那种境地?】


不。


我承认我是个旧式的雇主,一个旧时代的人,我曾将他的效力视为理所应当。当我认清一切并试图挽救,妄想给他一个全新的开始时,他的生命已经独立、再也不是我所能干涉的了。


 


-【看哪,第二幕还没开始,亲王阁下竟然走了,他真的那么讨厌莫扎特吗?】


不。


科洛雷多简短地想。


我爱他。


 


 


 


 


 


  


严冬并不一视同仁,这时节在法国或许能享受和暄的暖阳,而在维也纳,只有灰蒙蒙的光线和空气里干燥冰冷的咸味。孱弱的穷人要是害了肺炎,只能把哭声带进坟地。


 


科洛雷多也病了一阵子,高烧和寒冷反复更替。阿尔科为他把前额的棉纱浸进水罐,用湿冷的水祛除灼热的病气。与此同时,科洛雷多的睡眠时间越来越短,过多的清醒像是一种惩罚。萨尔茨堡的宗教事务仍然由他全权掌控,但空闲的时间逐日增多,那天之后,他就再也没为宫殿里的那位费过神。


他的管家难免有些惊异,旁敲侧击地问过皇帝究竟说了什么才让他灰心到这种地步。


“还能有什么?”科洛雷多说,“‘再见吧,歌剧真好听,我再也不需要您了’,这叫什么话。”


 


他索性将大部分闲暇都放在了沃尔夫冈的信件上。坏处是显而易见的,有一次黄昏的时候,他从断断续续的梦里醒来,头疼得厉害,模糊地看见窗外有个白色的影子在熟门熟路地翻墙。


“把莫扎特给我喊回来。”


他声音愠怒地下令。


仆人们相互看了看。那种并不常见的尴尬脸色提醒了科洛雷多,他揉着额头。再看过去时,那只是一只绒羽厚而密的白鸟,衔着一支干枯的麦穗。他把自己的失态归咎于黄昏时的薄暮太暗了,它晦暗如临终,甚至照不出影子。


 


在这种迟暮显出征兆的混乱日子里,他能保持的习惯只有祷告和阅读。康斯坦丝已经很久没送新的信匣过来了,科洛雷多猜得到原因。逃离他的高压之后的几年,沃尔夫冈再也不需要承担信件被监控的风险,可以自由地书写那些恣意和快乐的意气。这很好,科洛雷多并不为此遗憾。


 


但一月尾声的时候,又一封谒见函不期而至。


 


 


“很高兴见到您痊愈,尊敬的亲王阁下。”康斯坦丝鞠了个躬,她看上去有些疲倦,双颊有浅浅的凹陷,“我来这里,是为了再次感谢您的帮助。如果没有您的仁慈,我不可能完成这项繁重的任务。”


她的态度比上一次从容得多,科洛雷多也是。他们在长桌的两端,倒有种旧友的意味。阿尔科端上水杯,杯里浸着款冬和石碱草根,都是能将冬季的疫病从水中滤出的药草。他们又聊了几件最近发生在维也纳的事,比如民众变得倾慕法国,公然宣称‘如果法国士兵来到维也纳,那么我们会兴高采烈地欢迎他’;比如那些被宠爱的新的神童和天才。


“沃尔夫冈会很高兴的。”康斯坦丝说,“要是他在的话,他多喜欢和杰出的同行们一起交流。”


“音乐家们聚在一起,说出的每个字都成了咏叹调,还会互相提修改意见。”


“就是那样,”康斯坦丝忍不住笑起来,她的笑声也不拘束,末了以喝葡萄酒的态度灌下一大杯水,感叹道,“您真的和我想象中一点也不相似,我突然理解沃尔夫冈对您的评价了。” 


“是吗?我想听听详尽的说法。”科洛雷多平静地开口,“尽管我能猜到不少。”


他确信自己是知道不少的,他一度怀疑沃尔夫冈暗地里对他用过所有德语、意大利语、英语和法语包含的粗话。瞧瞧那些经他之手的信,‘不要忘了H.C.是一个白痴’、‘不怀好意的亲王’、‘这个人间的恶棍’、‘我的绊脚石’、‘一位大笨蛋’诸如此类出自一个声誉斐然的音乐家所能编排出的最高贵的修辞,‘给科洛雷多工作就像狂欢节的丑角不得不穿过粪土堆一样痛苦’还算是温和的一句。


 


“不……我觉得您猜不全。”女士低下头,似乎在懊恼自己的失言。 


 


她知道什么,她能说什么呢?她只是记得多年前的一个午后,沃尔夫冈在窗边拉一支小提琴曲,姿态娴熟,但她却对旋律全然陌生。


“以前写给暴君科洛雷多的。”沃尔夫冈这么对她解释,他随即举起琴弓,有如举剑的骑士——在敌人的颅骨上划出几下,“但这才是我想写给他的。”


“呲———”几道增四度音程效果的声音,一声比一声更尖锐刺耳得像乌鸦垂死,康斯坦丝不由得相信萨尔茨堡大主教的确对莫扎特全家做过什么伤天害理不可饶恕的事。


“他就这么——”康斯坦丝不知道该用双手补救地堵上自己的耳朵,还是夺走沃尔夫冈的小提琴。她折衷了一下,双手比划出一个大圆,“这么恶劣?”


出乎意料,她看到沃尔夫冈犹豫了几秒。


“科洛雷多克扣我应得的工资,吝啬得像个本笃会修士。”她的丈夫慢吞吞地说,“他是我见过最傲慢易怒的人,自以为高高在上,对我的一切行为都报以无止境的怒火。”


沃尔夫冈轻飘飘地哼一声,声音逐渐低下去,掺着点若有所思:“但他也是个执着坚定的革新者,对贵族利益和不合理税收动刀子,删减了那么多残忍严苛的律令。哦,他的马很不错——我十六岁那年偷出去骑过。”他朝康斯坦丝摊开手臂,一副无奈模样,“你看,我的确是一个善良可爱的人,我能理解他,他却根本不愿意理解我哪怕一星半点。科洛雷多就是个自命不凡的……狂妄白痴。”


感谢造物主赋予的敏锐,康斯坦丝心想,让她捕捉到一点不该出现的失落和颤音。沃尔夫冈还在拼命地给句子里堆进更多的恶言恶语,他足够凶狠地列出那个远在萨尔茨堡的人的罪行,但每一句都比前一句更像是委屈的控诉。


 


 


 


“我觉得您猜不全。”康斯坦丝又重复了一遍,“或许,尽管存在隔阂,沃尔夫冈也比大部分人更了解您的隐衷。……他的心愿也许就是——您也能去真正地了解他。”


“所以我擅作主张把他的信件带给了您。而现在,我想我已经为他完成了遗愿。”这才是她决定的那件事,为她爱的沃尔夫冈所做的事。


 


“愿上帝原谅我这样做。”康斯坦丝说,她的声音听起来像在告解。


 


 


 


 


这是一个时代的结束。神圣罗马帝国轰然倒塌,砖石落地的动荡比所有人预料的还要小,就像早被蠹虫蛀空的巨木,无声无息地归于废墟。拜占庭皇帝、俄国皇帝、法国人的皇帝、奥地利的皇帝,煊赫尊荣的称号变为泛泛的头衔,而薄雪火绒草最终被法军摘下。


幸运的是,这一切无法吵扰已逝者的长眠。那些人,安娜·戈特利布在悲恸的折磨中终身未嫁,约瑟夫·海顿为早逝的旧友哭泣,无数追悼者和朝圣者走上圣马克斯公墓的崎岖小道,他们说那儿安葬着音乐。墓地的黑纱常年如新,人们用各自的方式怀念莫扎特。


 


希罗尼穆斯·科洛雷多的余生都在维也纳度过。


 


 


-fin-




*部分背景史实出自神圣罗马帝国宪政史。


*文中涉及地名人名细节出自小莫的书信集以及《莫扎特——他的生平与时代》


*“……象征圣马太的单纯谦和的紫晶,象征自我牺牲的圣巴托洛缪的红玛瑙,琥珀象征节欲,纯洁的水晶让人重获灵魂与肉体……”,出自安伯托·艾柯《玫瑰之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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